>高中毕业旅行,我为救沈聿被落石砸中脊椎。
>他红着眼说会照顾我一辈子。
>十年间我收到他无数信件,却从未见过一面。
>同学会上重逢,他西装革履推着未婚妻的轮椅。
>“这是苏雨晴,我的未婚妻。”他避开我的目光。
>未婚妻无名指钻戒闪耀,正是我当年画的设计图。
>暴雨夜我摇着轮椅离去,将珍藏的婚戒扔进江水。
>手机亮起他迟来的消息:“当年你救的是她。”
>“你的腿…对不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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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年光阴,足以让许多事面目全非。比如这座曾经熟悉到骨子里的城市,街道拓宽了,两旁低矮的店铺被高耸入云的玻璃幕墙取代,反射着刺眼的白光;比如当年吵吵闹闹挤在一张课桌旁的同学们,如今再见,轮廓依稀可辨,却都裹上了一层陌生的油彩,言谈举止间带着社会精心打磨过的圆润。
可十年,终究没能改变我抵达的方式。
车轮碾过酒店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嗡鸣,这声音突兀地切开了宴会厅门口那片刻意营造的热络寒暄。空气似乎瞬间凝滞了几秒,那些精心修饰过的笑容僵在脸上,目光像被无形的线牵引着,齐刷刷地落在我身上,又飞快地、带着不易察觉的慌乱移开。窃窃私语如同细小的蚊蚋,嗡嗡地升腾起来,黏在耳膜上。
“林晚来了……”
“她还是……一个人?”
“听说沈聿今天也会来,还带了人……”
我垂下眼睫,视线落在自己膝盖上那条薄薄的米白色羊毛毯上。毯子边缘磨损得有些厉害,洗得发白,却是我唯一能抓住的、勉强维持体面的盔甲,严严实实地覆盖住毯子下那两条失去知觉、需要依靠冰冷金属支撑才能存在的腿。毯子柔软的绒毛贴着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暖意,却丝毫无法驱散心底那片荒芜的寒。
一只手带着熟悉的力道按在了我的轮椅推手上,是杨璐。高中时睡在我上铺的姐妹,如今眼角也爬上了细纹,只有看着我的眼神,还残存着几分当年的泼辣和心疼。
“晚晚,别管他们。”她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股子豁出去的劲头,稳稳地推着我,像一艘破冰船,缓慢而坚定地驶入那片由香槟、水晶吊灯和虚假笑声构成的浮华冰海,“一群没良心的东西!”
轮椅的轨迹无声地划过光洁的地面,留下一道看不见的辙痕。周遭的声音像是被投入了深水,模糊而遥远。那些刻意提高音量的谈笑,那些酒杯清脆的碰撞,那些探究或怜悯的目光,都成了背景板上模糊的噪点。我的世界,仿佛只剩下身下这方寸之地,以及轮子转动时那单调的、永无止境的嗡鸣。它碾过的不只是地板,更像是碾过这十年漫长而孤独的时光,每一圈都带着沉甸甸的回响。
杨璐把我安置在靠窗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巨大的落地窗外,是城市璀璨如星河倒悬的夜景,车流汇成光的河流,奔腾不息。窗玻璃清晰地映出我的轮廓——一个坐在轮椅里,包裹在陈旧羊毛毯下的身影,苍白,安静,与窗外那个喧嚣跃动的世界格格不入。
刚坐定不久,宴会厅入口的方向,毫无预兆地炸开一片更高的声浪。那声音像一把利刃,瞬间刺破了我为自己筑起的脆弱屏障。心脏猛地一缩,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
“沈聿!”
“天哪!真是沈聿!”
“他旁边那位……好漂亮!”
“那是苏小姐吧?听说……”
名字像带着电流,瞬间击穿了我的耳膜。血液似乎在这一刻停止了奔流,又或者,是疯狂地涌向了某个地方,让我的指尖冰冷麻木。我几乎是本能地、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循着那骤然汇聚的焦点望去。
他来了。
沈聿。
不再是记忆中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奔跑在篮球场上汗流浃背的少年。剪裁精良的深灰色西装妥帖地包裹着他挺拔的身形,勾勒出成熟男人的轮廓。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他的步伐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带着一种成功者才有的从容气度。时间在他身上刻下了更深的棱角,下颌线愈发清晰冷峻,鼻梁高挺,那双曾盛满少年意气、无数次对我弯起的眼睛,此刻深邃如寒潭,沉静得让人心头发怵。
而他的臂弯里,挽着一个女人。
那是一个极美的女人。柔顺的长发如同上好的绸缎,披散在肩头。穿着一身质地柔软、剪裁考究的浅杏色长裙,衬得肤色莹白如玉。她的脸上带着温婉得体的笑意,目光流转间,顾盼生辉。只是……她的姿态有些异样。她并非依靠自己的双腿站立,而是坐在一架崭新的、闪烁着冷硬金属光泽的轮椅上。沈聿的手,就稳稳地扶在她那轮椅的推手上,姿态熟稔而自然,仿佛已经做过千百遍。
他推着她,如同推着一件稀世珍宝,在众人或惊艳、或探究、或了然的注目礼中,缓缓地朝宴会厅的中心而来。那轮椅崭新的银色烤漆,在璀璨的水晶灯下反射出冰冷而锐利的光芒,刺得我眼睛生疼。
人群像退潮的海水,自动为他们分开一条道路。沈聿的目光,在掠过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时,带着一种疏离的礼貌。终于,那目光无可避免地、扫到了我这个角落。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隔着攒动的人头,隔着十年漫长的光阴,隔着此刻这荒唐而刺眼的一幕,我们的视线,在喧嚣鼎沸的宴会厅中央,短暂地、无可回避地碰撞了。
他的瞳孔,在触及我身影的瞬间,极其细微地、剧烈地收缩了一下。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地搅动,翻涌起极其复杂难辨的情绪——震惊?慌乱?难以置信?甚至……一丝狼狈?太快了,快得像是我濒临崩溃边缘的错觉。
那丝波动仅仅持续了不到半秒,便被一种更深的、近乎冷酷的平静迅速覆盖、抹平。他的目光,像是碰到了滚烫的烙铁,又像是避开了某种不堪直视的污秽,飞快地、决绝地从我脸上移开,投向别处。仿佛刚才那一瞬的对视,从未发生。
他的脚步甚至没有丝毫停顿,推着那架崭新的轮椅,连同轮椅上那个光彩照人的女人,径直朝着人群最密集、灯光最亮的地方走去,将我和我这架旧轮椅,彻底地、无情地抛在了身后那片被遗忘的阴影里。
心脏的位置,传来一阵尖锐的、被冰锥刺穿的剧痛,随即蔓延至四肢百骸,连指尖都开始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毯子下的腿依旧毫无知觉,可胸腔里那颗心,却疼得快要炸裂开来。
就在这时,他清朗的声音透过麦克风被放大,清晰地响彻整个宴会厅,带着一种刻意的温和与宣告般的郑重:
“各位老同学,好久不见。”他微微侧身,目光温柔地落在轮椅上的女人身上,那眼神专注得仿佛全世界只剩下她一人,“给大家介绍一下,这位是苏雨晴小姐,我的未婚妻。”
“未婚妻”三个字,如同三记重锤,狠狠砸在我的耳膜上,嗡嗡作响。
我的目光,被一股无形的、带着毁灭性的力量牵引着,死死地钉在了苏雨晴放在轮椅扶手上的那只手。纤细,白皙,保养得宜,指甲修剪得圆润干净,涂着温柔的裸粉色。而就在那修长的无名指上,一枚戒指正肆无忌惮地闪耀着。
那绝不是一枚普通的戒指。
主钻是一颗完美切割的圆形钻石,澄澈得如同凝结的泪滴,璀璨得足以吸走周围所有的光线。它被几颗精致的细钻众星捧月般簇拥着,镶嵌在造型流畅优雅、线条如藤蔓般自然缠绕的铂金戒托上。那设计……那设计!
每一个转折的弧度,每一处钻石排列的疏密,甚至那戒托上缠绕的藤蔓末端极其细微的卷曲弧度……都像一把把烧红的刻刀,精准无比地、疯狂地刻进我的眼底,刻进我的记忆深处!
无数个夜晚,昏黄的台灯下,我咬着铅笔头,在厚厚的素描本上涂涂改改,旁边还摊开着好几本珠宝设计图册。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橡皮擦摩擦留下的碎屑,还有指尖沾染的铅灰色……一切都清晰得如同昨日。
“沈聿!快看!”我献宝似的把画本推到他面前,手指点着那枚刚刚完成的戒指设计图,眼睛亮晶晶的,“怎么样?我设计的!独一无二的‘藤蔓星辰’!你看这藤蔓,像不像我们学校后山爬满围墙的那种?代表……嗯,代表坚韧缠绕,永不分离!中间的星星,就是我们!以后……以后我们结婚,我就把它做出来!”
少年沈聿凑过头来,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耳畔。他盯着那设计图看了很久,长长的睫毛垂着,然后侧过脸,眼睛弯成了月牙,里面盛满了揉碎的星光和笑意,比图纸上那颗主钻还要亮。
“真好看,晚晚。”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朗,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以后,你就戴着它,做我的新娘。”
“藤蔓星辰”……
我当年一笔一画、倾注了所有关于未来、关于永恒、关于他的甜蜜幻想的“藤蔓星辰”!
它没有戴在我手上。
它闪耀在另一个女人的无名指上,一个被沈聿称为“未婚妻”的、坐在崭新轮椅上的女人的手上。
而我,只是一个坐在破旧轮椅里、被他的目光仓皇避开的、多余的旧人。
一股强烈的、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猛地从胃里翻涌上来,直冲喉咙。我死死咬住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咸腥味,才勉强压制住那股呕吐的冲动。视线瞬间模糊了,宴会厅里流光溢彩的灯光、衣香鬓影的人群、沈聿挺拔的身影、苏雨晴温婉的笑脸……全都扭曲、旋转、破碎,变成一片光怪陆离、令人窒息的漩涡。
周围的声音彻底消失了,只剩下尖锐的耳鸣,像无数根钢针在脑子里疯狂搅动。身体不受控制地微微发着抖,毯子下的腿依旧无知无觉,可上半身却像秋风中的落叶。
“晚晚?晚晚!”杨璐焦急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传来,她的手用力地按在我冰凉颤抖的手背上,“你脸色怎么这么白?手这么冰!是不是不舒服?我们走,我们马上走!”
她慌乱地想要推动我的轮椅。
“不……”我的声音干涩嘶哑,几乎听不见。我反手死死抓住她的手腕,指甲几乎嵌进她的肉里,用尽全身力气才挤出几个字,“……让我……看看……”
看看这出由我付出双腿、付出十年、付出所有青春幻想的荒诞剧,究竟还能上演到什么地步!
沈聿依旧站在人群中心,像一颗耀眼的恒星。他微微俯身,体贴地为苏雨晴整理了一下滑落的披肩,动作轻柔得能滴出水来。苏雨晴仰起脸对他笑着,那笑容甜蜜而依赖,手指不经意地抚摸着无名指上那枚刺眼的“藤蔓星辰”,钻石的光芒在她指间跳跃。
“雨晴她身体不太好,”沈聿的声音透过麦克风再次响起,带着恰到好处的疼惜,“前些年……经历了一些意外。不过,都过去了。”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全场,最终,那目光的余波似乎极其短暂地、蜻蜓点水般掠过我所处的角落,快得让人无法捕捉其中的情绪,“很感谢大家今天的到来。以后,我会好好照顾她,让她幸福。”
“意外”……
“照顾她”……
“让她幸福”……
每一个词,都像淬了毒的针,精准地扎进我千疮百孔的心脏。
我的手指,在轮椅扶手下方的暗袋里,痉挛般地摸索着。指尖触碰到一个冰冷坚硬、带着棱角的丝绒小盒子。那盒子被我的体温焐得温热,边缘却依旧硌得指骨生疼。我紧紧攥着它,仿佛攥着唯一能证明那段过往并非虚幻的浮木,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出青白色。
“哗啦——!”
一声刺耳的碎裂声骤然响起,打破了宴会厅里虚伪的和谐乐章。
众人惊愕地循声望去。只见靠近主桌附近,一个端着香槟塔的服务生似乎被谁不经意绊了一下,整个人踉跄着向前扑倒。数层晶莹剔透的高脚杯瞬间崩塌,如同脆弱的琉璃梦境被狠狠砸碎在地。金色的酒液混合着玻璃碎片,如同炸开的烟花,溅得到处都是,也毫无防备地溅到了离得最近的苏雨晴那身浅杏色的昂贵裙摆上,洇开一片狼狈的深色污迹。
“啊!”苏雨晴短促地惊叫了一声,下意识地往沈聿身边缩去,脸上写满了受惊和委屈。
沈聿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眉宇间凝结起一层寒霜。他立刻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毫不犹豫地盖在苏雨晴被弄脏的裙子上,动作迅捷而充满保护欲。他一边低声安抚着她,一边猛地抬起头,锐利如鹰隼般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怒意和冰冷的审视,瞬间锁定了那个闯祸后呆若木鸡、脸色惨白的服务生。
“你怎么回事?!”沈聿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现场,“连路都走不稳吗?伤到人你负得起责?!”他一边厉声质问,一边迅速蹲下身,仔细检查苏雨晴是否被飞溅的玻璃碎片伤到,那紧张和心疼溢于言表。
整个宴会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所有人都屏息看着这一幕,看着沈聿为保护未婚妻而瞬间爆发的凌厉气势,看着他眼中那份毫不作伪的关切与焦急。
那关切,那焦急,那保护欲……曾经,也完完全全地属于我。
时间仿佛被无形的手猛地拖拽回那个阳光灼热、蝉鸣聒噪得令人心慌的夏日午后。
高考结束,紧绷了三年的神经骤然松弛,随之而来的是巨大的空虚和对未知的茫然。班级组织的毕业旅行,目的地选在了邻省一处以险峻奇秀闻名的峡谷。青春的热血和无畏驱使着我们这群刚刚挣脱樊笼的鸟儿,一头扎进了那片葱郁险峻的天地。
峡谷深处,栈道依着嶙峋的山壁开凿,狭窄得仅容两人勉强错身。脚下是奔腾咆哮的浑浊江水,卷起白色的浪沫,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阳光被高耸的峭壁切割成碎片,吝啬地洒在湿漉漉的石阶上。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水汽和泥土、青苔混合的腥气。
我走在沈聿前面几步,手心因为紧张和栈道的湿滑而渗出一层薄汗。他总是不放心地回头看我,眼神明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张扬和一点点对我的紧张:“林晚,慢点!抓紧旁边的铁链!”
“知道啦!啰嗦!”我嘴上嫌弃着,心里却甜丝丝的,手指更紧地攥住了那冰凉粗糙的铁链。
变故发生得毫无征兆。
就在我们即将通过一段向内凹陷、上方山体突出的险要拐角时,头顶上方,毫无预警地传来一阵令人头皮发麻的、沉闷而连续的“咔嚓”声,像是巨大的骨骼在断裂!
“落石!快跑!”队伍后面不知是谁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尖叫。
恐惧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我。我猛地抬头,瞳孔骤然收缩——几块巨大的、棱角狰狞的山石,正裹挟着泥土和碎小的石块,如同被激怒的凶兽,从陡峭的山壁上挣脱束缚,翻滚着、咆哮着,朝着下方狭窄的栈道狠狠砸落!它们的目标,不偏不倚,正是刚刚回头提醒我、脚步因此落后了几步的沈聿!
他的位置,正处于那片死亡阴影的正下方!他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反应,整个人僵在那里,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极致的惊恐和茫然。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扭曲。
“沈聿——!!!”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身体却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一声尖叫撕裂了我的喉咙,带着一种连我自己都未曾预料到的、近乎毁灭性的力量。恐惧瞬间被另一种更汹涌、更原始的情绪淹没——我不能让他死!绝不能!
求生的本能被彻底压制,取而代之的是不顾一切扑向他的疯狂。我猛地松开紧抓的铁链,用尽全身力气,像一枚被点燃的、决绝的炮弹,朝着那个被死亡阴影笼罩的身影,狠狠地撞了过去!
肩膀撞上他胸膛的触感,坚硬而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温热。巨大的冲击力让他整个人不受控制地踉跄着向后跌去,后背重重地撞在栈道内侧湿冷的山壁上。
而我……
世界在那一刹那彻底倾斜、翻转。
一股无法形容的、足以摧毁一切感官的恐怖力量,带着沉闷到令人灵魂震颤的巨响,狠狠砸在了我的后背!
“咔嚓——!”
那声音如此清晰,如此近,仿佛就炸响在我自己的骨头里。一股难以想象的剧痛,如同烧红的烙铁,瞬间贯穿了整个脊柱,疯狂地灼烧蔓延至四肢百骸!眼前猛地一黑,随即是无数炸裂的金星。喉咙里涌上一股浓重的、无法抑制的铁锈腥甜,猛地喷了出来。
身体失去了所有的支撑,像一袋被随意丢弃的破败棉絮,软软地向前扑倒。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前的最后一秒,我似乎感觉到温热的液体顺着额头流下,模糊了视线。耳边是沈聿撕心裂肺、仿佛来自地狱深处的哭喊:
“林晚——!!!”
那声音里充满了极致的恐惧、绝望和……一种天塌地陷般的崩溃。
……
再醒来时,眼前是一片刺目的、没有温度的白。消毒水的味道浓烈得呛人,钻进鼻腔,直冲大脑。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叫嚣着疼痛,尤其是后背,像被无数烧红的钢针反复穿刺,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痛楚。我想动一动手指,却发现它们沉重得不听使唤,仿佛不再属于我。
“晚晚?晚晚你醒了?”一个带着浓重哭腔的、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是妈妈。她憔悴的脸庞出现在视野里,眼睛红肿得像桃子,布满血丝,紧紧抓着我的手,那手冰凉得吓人。
我张了张嘴,喉咙干裂得如同砂纸摩擦,只能发出一点微弱的气音:“……妈……沈聿……”
“他没事!他一点事都没有!”妈妈的声音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和后怕,“晚晚,你吓死妈妈了……你……你……”她的眼泪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砸在我的手背上,滚烫。
这时,病房的门被猛地推开。沈聿像一阵旋风般冲了进来。他看起来糟透了,校服皱巴巴地沾着泥泞和暗红色的血渍(后来知道那是我的血),头发凌乱,脸上布满擦伤和淤青,嘴唇干裂出血。那双总是盛满阳光和笑意的眼睛,此刻布满了骇人的红血丝,深陷在青黑的眼眶里,写满了惊魂未定和一种濒临崩溃的恐惧。他冲到我的床边,动作太大,差点带倒了旁边的点滴架。
“林晚!”他死死地盯着我,声音嘶哑得如同破旧的风箱,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他伸出手,似乎想触碰我,却又颤抖着停在半空,不敢落下,仿佛我是易碎的琉璃。“你醒了……你终于醒了……”他语无伦次,巨大的恐慌和失而复得的情绪在他眼中激烈地冲撞着。
我看着他,努力想扯出一个安慰的笑,却牵动了后背的伤,痛得我倒吸一口冷气。
“医……医生……”他猛地转头,朝着门外嘶喊,声音因恐惧而变调,“医生!她醒了!她醒了!”
医生很快进来,仔细地为我做了检查。病房里很安静,只有仪器单调的滴答声。医生和父母低声交谈着什么,我捕捉到一些零碎的词:“胸椎……第10、11节……爆裂性骨折……脊髓损伤……压迫严重……”
那些词冰冷得像手术刀,带着不祥的预兆。
沈聿一直站在床边,像一尊沉默的石像,身体绷得死紧,拳头紧握,指甲深深掐进掌心。他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医生,听着那些残酷的宣判,脸色一点点变得惨白如纸,最后连嘴唇都失去了血色。
当医生最终带着沉重的表情离开,病房里陷入一片死寂。父母压抑的啜泣声低低地响起。
沈聿猛地一步跨到我的床边,扑通一声,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膝盖撞击地面的声音在寂静的病房里显得格外沉重、刺耳。
“林晚!”他抬起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翻涌着滔天的痛苦、悔恨和无边无际的绝望,泪水汹涌而出,毫无顾忌地冲刷着他脸上的污迹和伤口。他伸出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近乎虔诚地握住我放在被子外那只冰凉的手,紧紧包裹住。
“是我害了你!都是为了救我!是我该死!”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撕心裂肺的哭腔,每一个字都像浸满了血泪,“对不起……对不起林晚!都是我的错!我混蛋!”
他语无伦次地重复着道歉,身体因为巨大的悲痛和自责而剧烈地颤抖着。他的手心滚烫,传递过来的却是一种灭顶的绝望。
“我发誓!”他猛地抬起头,通红的眼睛里迸发出一种近乎疯狂的光芒,像是溺水者抓住最后一根稻草,带着孤注一掷的决绝,死死地盯着我的眼睛,“林晚!你听着!我沈聿对天发誓!这辈子!只要我还活着一天,我就守着你一天!我会照顾你!我什么都不要了!大学?前途?我都不在乎!我只要你好好的!我照顾你一辈子!一辈子不够,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认!我欠你的,我用命还!我用一辈子还!”
他的声音嘶哑却无比清晰,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沉重力量,像滚烫的烙铁,一字一句地烙印在我痛到麻木的心上。他的额头重重地磕在冰冷的床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压抑的哭声如同受伤野兽的呜咽。
那一刻,看着他崩溃绝望的脸,听着那泣血的誓言,后背钻心的疼痛似乎都暂时被一种难以言喻的酸胀感压了下去。眼泪无声地从我的眼角滑落,没入鬓角。不是为了身体的痛,而是为了眼前这个少年,为了他眼中那份沉甸甸的、几乎要将他自己压垮的痛楚和承诺。
“一辈子”……
这个词,在那个充斥着消毒水味道和死亡阴影的惨白病房里,从他泣血的誓言中说出,曾是我在无边黑暗和剧痛中,唯一能抓住的、微弱而滚烫的光。
……
记忆的碎片在脑海中疯狂旋转、撞击,带着消毒水的刺鼻气味和沈聿绝望的哭喊,最终被宴会厅里刺耳的玻璃碎裂声和沈聿此刻冰冷的呵斥声硬生生地拽回现实。
胃里翻江倒海,那股带着血腥味的恶心感再次汹涌而上。视线里,沈聿小心翼翼地护着苏雨晴,正低声安抚着什么,他的侧脸线条冷硬,刚才那份为未婚妻而爆发的凌厉气势,此刻化作了小心翼翼的温柔。那份温柔,像淬了毒的针,狠狠扎进我的眼底。
不能再待下去了。再多一秒,我怀疑自己会彻底崩溃,会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失态,会像个疯子一样冲上去质问——为什么?!
我猛地抓住杨璐的手腕,力气大得让她吃痛地低呼了一声。我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冰渣:“走……璐璐……带我走……现在!立刻!”
杨璐看着我惨白如鬼的脸和眼中那濒临崩溃的绝望,瞬间明白了。她二话不说,用力地点头,双手紧紧抓住我的轮椅推手,几乎是半推半抱着我,以一种近乎冲锋的姿态,猛地调转方向,朝着远离那片喧嚣、远离那对刺眼璧人的出口冲去。轮椅的轮子在地面发出急促的摩擦声,碾过刚才服务生摔倒后留下的一小片尚未清理干净的、湿滑的香槟酒渍。
就在轮椅即将冲出宴会厅那两扇厚重华丽的旋转玻璃门时,一股强烈的、无法言喻的冲动驱使着我,让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回头望了一眼。
目光穿透攒动的人头,越过灯红酒绿,精准地落在了人群中心那个焦点上。
仿佛有某种奇异的感应,就在我回头的瞬间,沈聿的目光,也恰好抬起,穿越重重人影,笔直地朝我这边投射过来!
这一次,他的目光没有闪躲。
隔着十年光阴的尘埃,隔着此刻天堑般的距离和身份,隔着这满室的浮华与荒诞,我们的视线,再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在空中狠狠地、无声地碰撞!
他的眼神,深不见底。不再是少年时的清澈阳光,不再是病房里崩溃绝望的痛楚,甚至不再是刚才宣布未婚妻时的疏离客套。那是一种极其复杂的、翻涌着惊涛骇浪的眼神——浓得化不开的痛苦?深入骨髓的愧疚?一种近乎哀求的狼狈?还有……一种深深的、彻底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
那眼神复杂得像一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瞬间攫住了我。时间再次凝固。周遭的一切声音、光影都消失了,只剩下他那双眼睛,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渊,将我牢牢吸住,动弹不得。
然后,他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对着我的方向,微微地、幅度极小地,点了一下头。
那不是一个重逢的致意。
那更像是一个……无声的告别。
一个迟到了整整十年的、带着血淋淋真相的、最终审判般的告别。
杨璐用力推着轮椅,冲出了那扇隔绝喧嚣与窒息的大门。门外走廊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空旷感。
“晚晚?你怎么样?要不要去医院?”杨璐的声音带着哭腔,焦急地俯下身查看我的状况。
我死死地咬着嘴唇,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拼命摇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身体抖得像一片狂风中的叶子,不是因为冷,而是因为那眼神带来的、穿透灵魂的冰冷和绝望。沈聿最后那个无声的点头,像一把烧红的钝刀,反复地、缓慢地切割着我已经破碎不堪的心脏。
十年。
整整十年。
我像一个虔诚而愚蠢的信徒,守着一座早已坍塌、只存在于自己臆想中的神庙。那神庙的基石,是他泣血的誓言;那神庙的穹顶,是他跨越重洋、一封封飞来的书信。
最初的信,带着浓重的墨水和泪水的洇痕,字迹潦草而颤抖,每一笔都像是用尽全身力气刻下的忏悔和思念。他描述着异国他乡陌生的天空,抱怨着食堂难以下咽的食物,倾诉着深夜啃读艰深课本的孤独……信的末尾,永远是不变的、力透纸背的誓言:“晚晚,等我回来!等我安顿好一切,就接你过来!我答应过照顾你一辈子,决不食言!好好复健,等我!”
后来,信纸变得考究,字迹也变得沉稳流畅。他描述着校园里古老的图书馆,参加某个学术会议见到的“大人物”,甚至开始探讨一些深奥的专业问题。信里的承诺依旧,却似乎少了最初那份几乎要燃烧起来的灼热,多了一种……公式化的、按部就班的意味。我一遍遍抚摸着那些字迹,用他信中描绘的蓝图,艰难地支撑着自己日复一日枯燥痛苦的复健。每一次跌倒,每一次汗水浸透衣衫,每一次在无人的深夜因为看不到希望而无声痛哭时,都是那句“等我回来”、“照顾你一辈子”,像黑暗中唯一的光,拽着我爬起,继续。
再后来,信来得少了,间隔越来越长。内容也渐渐变得简短、客套。他开始更多地谈论学业、事业的压力,谈论“未来规划”。关于“接你过来”的承诺,变得模糊不清,最后几乎不再提及,只剩下干巴巴的“保重身体”、“勿念”。
每一次邮差的铃声响起,都曾是我黯淡日子里最盛大的节日。我会迫不及待地撕开信封,贪婪地汲取着每一个字带来的虚幻温暖,仿佛能触摸到他指尖的温度。那厚厚一沓的信,用最结实的牛皮纸信封装着,此刻就在我随身的帆布包里,紧贴着我的身体,沉甸甸的,像一块冰冷的墓碑,压得我喘不过气。
十年书信,字字句句,编织成一个巨大的、温柔的谎言囚笼。而我,心甘情愿地在这囚笼里,用等待做针,以幻想为线,缝补着自己残缺的身体和人生,缝制着一件名为“未来”的、华美却虚无的嫁衣。
直到今天。
直到亲眼看见那枚戴在别人手上的“藤蔓星辰”,直到看见他推着另一个女人的轮椅,直到他当众宣告“未婚妻”的身份,直到……他最后那个无声的、告别般的点头。
“谎言”。
这两个字像淬毒的冰锥,猛地刺穿了我最后自欺欺人的屏障。
原来十年的等待,十年的煎熬,十年的坚守……不过是一场彻头彻尾、精心编织的骗局!一场由他主演、而我像个傻子一样全力配合的、漫长而盛大的独角戏!所有的信件,所有的承诺,所有支撑我熬过复健地狱的“光”,都只是为了安抚我,或者说,只是为了安抚他自己的良心?为了让他能心安理得地在另一个世界,开始他崭新的、与我再无瓜葛的人生?
而我付出的代价,是再也无法站立的双腿,是被彻底改写的人生轨迹,是……整整十年最美好的青春年华!
“呃……”喉咙里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像濒死的幼兽。眼前阵阵发黑,窒息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我彻底淹没。
“晚晚!晚晚你撑住!”杨璐的声音带着哭腔,手忙脚乱地拍着我的背,试图缓解那剧烈的颤抖,“我们回家!我们这就回家!”
她推着我,在酒店空旷而冰冷的走廊里狂奔。轮椅的轮子发出急促而单调的滚动声,碾过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也碾过我早已碎成齑粉的心。走廊尽头巨大的落地窗外,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却再也不能照亮我眼前这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
电梯下行,失重感带来短暂的眩晕。当电梯门在一楼大堂开启时,一股带着湿润泥土气息的狂风猛地灌了进来,吹得人几乎站立不稳。
外面,不知何时已是大雨滂沱。
豆大的雨点疯狂地砸落,敲打着酒店巨大的玻璃幕墙,发出沉闷而持续的噼啪声,汇成一片震耳欲聋的白噪音。天地间一片混沌,雨幕厚重得如同灰色的巨帘,将远处的灯火切割成模糊摇曳的光斑。风在楼宇间呼啸穿梭,卷起地上的落叶和积水,发出呜呜的悲鸣。
“下雨了!晚晚,你等等,我去叫车!”杨璐看着外面恶劣的天气,焦急地想要把我推到旁边的休息区避雨。
“不用了,璐璐。”我的声音异常平静,平静得连自己都觉得陌生,仿佛所有的情绪都在刚才那场无声的对视和崩溃中被彻底抽干了,只剩下一个冰冷空荡的躯壳。我抬起头,看向杨璐,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这怎么行!这么大的雨!你……”杨璐急得跺脚。
“真的。”我打断她,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近乎麻木的坚决,“求你。让我一个人……静一静。”
杨璐看着我空洞的眼神,嘴唇动了动,最终,所有劝说的话都咽了回去。她红着眼睛,重重地点了点头,脱下自己的薄外套,不由分说地裹在我身上,声音哽咽:“……好。那……你答应我,别做傻事!到家一定给我打电话!”
我轻轻点了点头。
杨璐一步三回头,最终冲进了茫茫雨幕,拦下一辆出租车离开了。
空旷的酒店大堂,只剩下我和我的轮椅。巨大的玻璃幕墙外,是倾盆而下的暴雨世界。我摇动轮椅,慢慢地、一寸一寸地,将自己挪进了那片喧嚣冰冷的雨里。
冰冷的雨水瞬间将我浇透。头发湿漉漉地贴在脸上、脖子上,单薄的衣衫紧紧黏在皮肤上,带来刺骨的寒意。雨水顺着额角、睫毛、鼻尖疯狂地流淌,模糊了视线,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但我没有擦。
轮椅的轮子碾过酒店门口光滑的大理石平台,驶入外面被雨水彻底淹没的世界。车轮陷入积水,发出沉闷的声响,每一次推动都变得异常艰难。冰凉的雨水没过脚踝(虽然感觉不到冷,但那触感依旧清晰),浸透了盖在腿上的羊毛毯,让它变得沉重冰冷,像一块裹尸布。
我固执地摇着轮椅,像一个幽灵,在暴雨肆虐、空无一人的街道上缓慢前行。路灯在厚重的雨幕中晕开一团团昏黄模糊的光晕,像一只只窥探的眼睛。车轮碾过的地方,溅起浑浊的水花。
不知过了多久,冰冷的雨水似乎将身体最后一点温度都带走了,只剩下麻木。我停了下来,停在城市中心那座横跨大江的桥边。桥下,浑浊的江水在暴雨中咆哮奔腾,卷起汹涌的浪涛,发出震耳欲聋的轰鸣,仿佛大地在怒吼。
我伸出手,探进轮椅扶手下那个早已被雨水浸透的暗袋。指尖摸索着,终于触碰到了那个坚硬冰冷的丝绒小盒子。它被我的体温和雨水浸染,摸起来又湿又滑。
我把它掏了出来。
小小的深蓝色丝绒盒子,在路灯昏黄的光线下,沾满了雨水,显得黯淡而狼狈。我用冻得僵硬麻木的手指,颤抖着,极其缓慢地,打开了它。
盒子里,静静地躺着一枚戒指。
铂金的戒圈,简洁流畅。上面没有镶嵌任何钻石,只在戒圈的内侧,极其隐秘地,刻着两个细小的字母:S&L。
Shen & Lin。
沈聿 & 林晚。
这枚素圈戒指,是我在收到他那些描述着“未来规划”、承诺却日渐稀薄的信件后,用自己省吃俭用、加上偶尔接点小设计稿攒下的所有钱,偷偷去银楼定制的。没有奢华的钻石,没有繁复的设计,只有最朴素的铂金和那两个刻在心底的名字。它是我在无数个孤寂绝望的深夜里,对着他日渐模糊的承诺,为自己保留的最后一点念想,一点自欺欺人的慰藉。是我为自己那场独角戏,准备的道具。
十年间,它从未离开过我。它藏在最贴近心脏的口袋里,陪着我熬过一次次复健的剧痛,陪着我度过一个个没有回音的长夜,陪着我从绝望的深渊一点点爬上来,又最终坠入更深的绝望。
它是我十年等待,十年痴妄,十年笑话的……最终见证。
我拿起那枚小小的、冰冷的戒指。
雨水疯狂地冲刷着它,冲刷着我握着它的手。铂金的戒圈在昏黄的光线下,泛着一点微弱而冰冷的反光。
“一辈子”……
“照顾你”……
“用命还”……
沈聿泣血的誓言,苏雨晴无名指上闪耀的“藤蔓星辰”,沈聿最后那个无声的告别点头……无数画面在眼前疯狂闪回、碰撞、破碎!
十年。
原来,他承诺要照顾“一辈子”的人,从来就不是我林晚!
原来,我豁出性命救下的,是另一个女人未来的人生!
原来,我所有的牺牲,所有的等待,所有的痛苦……都只是成就了他和苏雨晴这段“佳话”的……一块微不足道、用后即弃的垫脚石!
多么可笑!
多么……荒唐!
一股毁灭般的冲动席卷了我所有的理智。我扬起手,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将那枚紧握在手心、刻着“S&L”的冰冷铂金戒指,狠狠地、决绝地朝着桥下那咆哮翻滚的浑浊江水,掷了出去!
一道极其微弱的银光,在昏黄的雨幕中划出一道短暂而凄凉的弧线,如同流星最后的叹息。随即,便彻底被那无边无际的黑暗和汹涌的浊浪吞噬,消失得无影无踪。
仿佛从未存在过。
就在戒指脱手、被江水吞没的瞬间,口袋里的手机,屏幕猛地亮了起来。在漆黑的雨夜中,那一点白光突兀而刺眼。
屏幕显示着一条新信息。
发件人:沈聿。
我僵直地坐在冰冷的轮椅上,任由暴雨疯狂地抽打着脸颊和身体。雨水顺着发梢、睫毛不断滴落,模糊了视线。指尖因为寒冷和刚才用尽全力掷出戒指而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几乎无法弯曲。
手机屏幕固执地亮着,在滂沱的雨幕中,那点白光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我早已麻木的眼底。
沈聿。
这个名字,曾经是光,是暖,是支撑我活下去的全部意义。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我灵魂都在瑟缩。
我盯着那亮光,看了很久很久。久到冰冷的雨水似乎都流进了心脏,冻结了最后一丝迟疑。终于,我慢慢地、极其艰难地抬起僵硬的手,用冰冷湿透的衣袖胡乱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或者泪水?早已分不清),然后,颤抖着,点开了那条信息。
屏幕的光映着我毫无血色的脸,映着屏幕上那几行冰冷的方块字:
“林晚。”
“当年在峡谷,你救下的,其实是她。”
“落石砸下的位置,原本是苏雨晴站的地方。你扑过去推开我,我撞开了她…她摔下山坡,伤了脊椎…而你…”
字句在这里突兀地断裂,留下一个令人窒息的空白。仿佛连打出这些字的人,都被那残酷的真相扼住了喉咙。
过了几秒,新的文字才艰难地跳出来:
“你的腿……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一连三个“对不起”,像三颗冰冷的子弹,呼啸着,精准无比地洞穿了我最后残存的、摇摇欲坠的世界。
所有的声音都在瞬间消失了。
震耳欲聋的暴雨声,桥下江水奔腾的咆哮声,城市遥远的喧嚣声……全都化为一片死寂的空白。
只有那几行字,在冰冷的屏幕上,散发着幽幽的白光,每一个笔画都清晰得如同刻刀,深深地刻进我的视网膜,刻进我的脑海,刻进我每一寸被雨水浸透、冰冷麻木的血肉里。
原来是这样。
原来如此。
多么讽刺的真相!
我耗尽青春、付出双腿、赌上一生去爱去等的人,他对我泣血承诺的“一辈子”,他那些跨越重洋的信件里描绘的“未来”,他所有的痛苦、挣扎、愧疚……从来都不是因为我林晚!
是因为苏雨晴!
因为那个被我无意中、用自己的双腿为代价救下的女人!
我的奋不顾身,我的粉身碎骨,我的十年痴等……从头到尾,都只是一个巨大的、荒诞的、彻头彻尾的误会!一场由命运导演的、针对我一个人的、残忍至极的恶作剧!
我救了沈聿?不。我救的是苏雨晴。
沈聿承诺照顾我一辈子?不。他的承诺,他的愧疚,他的责任,他所有沉重的情感,自始至终,指向的都是苏雨晴!那个他真正放在心尖上的人!那个他愿意用一生去弥补去守护的人!
而我呢?
我算什么?
一个阴差阳错的工具?一个自作多情的笑话?一个用自己双腿为他们的爱情铺路的……彻头彻尾的牺牲品?一个需要他背负着沉重愧疚、用十年书信来敷衍安抚的……沉重的包袱?
“对不起”?
这三个字,轻飘飘地从屏幕里跳出来,像三片冰冷的雪花,落在我早已冻僵的心湖上,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
它太轻了。轻得承载不起我残废的双腿,承载不起我荒废的十年,承载不起我此刻被彻底碾碎、连灰烬都不剩的……整个人生。
手机屏幕的光,因为长久的无操作,一点点暗了下去,最终彻底熄灭。
世界重新陷入一片冰冷的、无边的黑暗和喧嚣的雨声中。
我依旧僵直地坐在轮椅上,像一尊被遗忘在桥头的、湿透的石雕。雨水无情地冲刷着我,顺着发梢、脸颊、脖颈,流进衣领,冰冷刺骨。盖在腿上的羊毛毯早已吸饱了水,沉重得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死死地压着我那毫无知觉的双腿。
桥下的江水在暴雨中越发狂暴,浑浊的浪涛猛烈地拍打着桥墩,发出沉闷而愤怒的轰鸣,仿佛在替谁发出不甘的咆哮。
脸上湿漉漉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我慢慢地抬起手,指尖触碰到一片冰凉滑腻。奇怪,心里明明是空的,像被挖走了一大块,只剩下一个巨大的、灌满了寒风和雨水的黑洞,冷得灵魂都在发抖。为什么脸上还会有水?
我低下头,看着自己放在轮椅扶手上、被雨水泡得发白起皱的双手。这双手,曾经能画出最灵动的设计图,能紧紧握住少年的手,能奋力地推动复健器械……如今,它们只能无力地搭在这冰冷的金属上。
视线有些模糊。我用力眨了眨眼,试图看清桥下那片吞噬了戒指的、翻滚的浊浪。可眼前浮现的,却不再是冰冷的江水。
是十六岁那年,初夏的傍晚。
教室里空无一人,夕阳的金辉斜斜地穿过窗棂,在课桌上投下长长的、温暖的光斑。空气里漂浮着粉笔灰和少年身上干净皂角的味道。
我趴在桌上,对着画了一半的物理习题册昏昏欲睡。鼻尖萦绕着一股若有似无的、清甜的香气。
迷迷糊糊睁开眼。
课桌一角,静静地躺着一小束洁白如雪的栀子花。花瓣上还带着晶莹的水珠,在夕阳下折射着细碎的光芒,新鲜得像是刚刚从枝头折下。馥郁的香气瞬间驱散了所有睡意。
我惊讶地抬起头。
教室后门那扇敞开的窗户边,一个熟悉的身影敏捷地翻了出去,动作快得像一阵风。只留下一个一闪而过的、穿着洗得发白校服的背影,和窗外被惊起的几只麻雀。
还有窗台上,几片被匆忙动作带落的、青翠的栀子花叶。
心头猛地一跳,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我小心翼翼地拿起那束花,指尖触碰到湿润柔嫩的花瓣,还有……花枝上,一根小小的、尖锐的刺。
“嘶……” 指尖传来细微的刺痛感。低头一看,白皙的皮肤上,冒出了一颗鲜红的小血珠。
当时只觉得指尖被扎了一下,有点麻,有点痒,那点微不足道的疼,很快就被栀子花浓郁的甜香和心底悄然绽放的、隐秘的欢喜彻底覆盖了。
谁会在意花枝上那根小小的刺呢?
它那么不起眼,那么微不足道。比起花朵的美丽和芬芳,那一点点被刺破的痛楚,算得了什么?
真的……算不了什么吗?
我缓缓地、缓缓地抬起自己的右手,举到眼前。冰冷的雨水冲刷着,指尖依旧苍白,早已找不到当年那颗小红点的丝毫痕迹。
可是,为什么?
为什么此刻,就在刚才被那根刺扎过的地方,在心脏更深处的位置,传来一阵迟来了整整十年的、铺天盖地的、足以将灵魂都撕裂碾碎的……剧痛?
雨,还在下。铺天盖地,永无止境。
雨水冰冷刺骨,像无数根细密的针,持续不断地扎进皮肤,渗入骨髓。轮椅的金属扶手冻得像冰,掌心贴上去,瞬间带走最后一丝残存的温度。我僵直地坐在那里,仿佛灵魂已经抽离,只剩下这具被暴雨肆意冲刷的躯壳,与桥下奔腾的浊浪一同沉浮。
手机屏幕熄灭后,那片小小的黑暗仿佛无限扩大,吞噬了整个世界。只有沈聿那几行字,带着淬毒的寒光,一遍遍在眼前灼烧:
“当年在峡谷,你救下的,其实是她。”
“落石砸下的位置,原本是苏雨晴站的地方。你扑过去推开我,我撞开了她…她摔下山坡,伤了脊椎…而你…”
“你的腿……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反复烫在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真相赤裸、狰狞,带着命运最恶意的嘲弄,将我十年间用痛苦、等待和幻想筑起的高台彻底击碎,轰然坍塌,只余满地冰冷的泥泞。
原来,我燃烧自己生命去扑救的,并非我以为的爱人。
原来,我为之付出双腿、付出整个未来的“英雄”之举,保护的,是另一个女人的余生安稳。
原来,沈聿那十年间从未间断的信件,字里行间的痛苦、承诺、歉疚,那沉重得几乎将他压垮的情感……自始至终,都是为了苏雨晴!
那些力透纸背的“等我回来”,那些描绘的“未来”,那些深夜的孤独倾诉……全都是一个巨大的、温柔的、精心编织的谎言牢笼!而我,就是那个被关在里面,还对着虚假的星光感恩戴德的囚徒!
一个彻头彻尾、荒诞绝伦的误会!
一个由命运亲手导演、只针对我一个人的、残忍至极的恶作剧!
“呃啊——!”
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野兽濒死的呜咽,终于冲破了被雨水堵住的喉咙。不是哭喊,更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时发出的悲鸣。身体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不是因为冷,而是那真相带来的毁灭性冲击,像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每一根神经末梢上。我猛地弯下腰,额头重重抵在冰冷湿滑的轮椅扶手上,肩膀无法抑制地耸动。胃里翻江倒海,酸苦的液体混合着雨水,不受控制地涌上喉咙,又被我死死地咽了回去,灼烧着食道。
十年。
三千多个日夜。
每一次复健器械上汗流浃背的挣扎,每一次摔倒后爬起时磨破的手掌,每一次在无人的深夜对着空洞的墙壁无声流泪,每一次邮差铃声响起时那短暂而虚幻的狂喜……支撑着这一切的,是那个夏日午后他跪在病床边泣血的誓言,是他跨越重洋寄来的、带着墨香和“承诺温度”的信笺!
那是信仰!是支撑我在这具残缺躯壳里活下去的唯一火种!
而现在,这火种被无情地浇灭,连同那信仰的基石,被彻底碾成了齑粉。只留下一个冰冷的事实:我的牺牲,我的等待,我所有的人生轨迹被强行扭曲的痛苦……都只是成就了沈聿和苏雨晴这段“患难真情”的、一块微不足道、用完即弃的垫脚石!
多么可笑!
多么……不值!
指尖深深掐进冰冷湿透的帆布包粗糙的布料里,仿佛要抠穿它,抠穿这残酷的现实。里面,那个装着十年信件的、沉甸甸的牛皮纸信封,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隔着布料狠狠烫着我的皮肤,烫着我的灵魂。
十年书信。
十年谎言!
每一个字都成了扎向自己的刀!
一股毁灭般的冲动席卷了残存的理智。我要撕碎它们!把这些虚假的温暖,这些温柔的毒药,这些支撑我熬过地狱的“光”,彻底撕碎!让它们和那枚被我扔进江水的戒指一样,被这肮脏的雨水冲刷殆尽!
我猛地拉开帆布包的拉链,手指因为寒冷和愤怒剧烈地颤抖着,摸索着,终于抓住了那个厚实的、被雨水浸透后边缘有些软塌塌的牛皮纸信封。用力将它抽了出来!
信封很沉。里面塞得满满当当,是十年光阴的重量。雨水早已打湿了纸面,深褐色的水渍晕染开,模糊了信封上熟悉的、曾经让我心跳加速的笔迹——那是沈聿在国外的地址。
冰冷的雨水顺着信封流淌,滴落在我的腿上,洇开一片更深的湿痕。我死死攥着它,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指甲几乎要刺破那坚韧的牛皮纸。目光死死盯着那模糊的地址,仿佛要透过它,看到那个在异国他乡、心安理得地编织着谎言的男人!
“啊——!”
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嘶喊从齿缝间迸出,带着无尽的怨愤和绝望。我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双手抓住信封的两端,狠狠地、不顾一切地向两边撕扯!
“嗤啦——!”
牛皮纸发出顽强抵抗的、刺耳的撕裂声。纸张被雨水浸泡后韧性大增,并没有应声而开。那坚韧的阻力,像极了命运对我的嘲弄——连撕毁这虚假的过去,都如此艰难!
“撕开它!撕开!”一个疯狂的声音在心底咆哮。我咬紧牙关,牙齿咯咯作响,脸上肌肉因为极度的用力而扭曲。指甲在湿滑的纸面上打滑,指腹被粗糙的边缘磨得生疼。但我不管不顾,像一头被逼到绝境的困兽,眼中只剩下毁灭的疯狂!
“嗤啦——!嗤——!”
一下,又一下!每一次撕扯都带着同归于尽般的狠厉!信封终于承受不住这狂暴的力量,被撕开了一个大口子。里面一叠叠码放整齐的信纸瞬间暴露在冰冷的暴雨中!
那些信纸,有的已经泛黄,带着岁月的痕迹;有的还比较新,散发着淡淡的墨水味。每一张纸上,都密密麻麻写满了字。熟悉的、曾经让我在无数个夜晚反复摩挲的笔迹,此刻在雨水的冲刷下,墨迹开始晕染、模糊,像一张张哭泣的脸。
就是这些字!
这些写着“晚晚,等我回来”、“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等我安顿好一切就接你过来”、“保重身体,勿念”、“未来会好的”……的字句!
它们曾经是蜜糖,如今是砒霜!是插在我心口十年、如今才被拔出的、带着倒刺的毒箭!
“假的!都是假的!”我嘶哑地低吼着,声音被淹没在狂暴的雨声里,更像是在对自己灵魂的控诉。双手抓住那叠暴露出来的信纸,不再满足于撕信封,而是疯狂地、胡乱地撕扯起那些承载着十年谎言的信笺本身!
“嗤——!” 脆弱的信纸在暴怒的手指下不堪一击,瞬间被撕裂!
“哗啦!” 一大把被撕成几片的信纸从缺口处被扯了出来!
“撕碎它!全都撕碎!” 我不管不顾,将撕下来的纸片狠狠揉成一团,又用力撕扯成更小的碎片!冰冷的雨水打在上面,墨迹迅速化开,变成一团团模糊肮脏的污渍。
手指被锋利的纸边割破了,渗出鲜红的血珠,瞬间又被雨水冲淡,在湿透的信纸碎片上留下淡淡的粉红痕迹。但我感觉不到疼。身体的痛楚早已被心口那巨大的、黑洞般的绝望彻底覆盖、吞噬。
一张张信纸被从残破的信封里扯出,在暴雨中化为纷飞的碎片。我像一个被愤怒和悲伤支配的疯子,机械地、疯狂地重复着撕扯、揉碎的动作。碎片沾满了雨水和指尖渗出的血丝,黏在冰冷的手上,又被我狠狠甩开,卷入呼啸的风中,像无数只白色的、绝望的蝴蝶,在昏黄的路灯下和滂沱的雨幕中狂乱地飞舞、盘旋,最终被雨水狠狠拍打在地面的积水中,或被狂风卷向未知的黑暗深渊。
十年。
十年等待。
十年煎熬。
十年……一个笑话!
就在我几乎要将最后几封信连同那个残破的信封一起彻底撕毁揉烂时,一阵刺耳、急促、由远及近的鸣笛声,骤然撕裂了雨夜的喧嚣!
“呜哇——呜哇——呜哇——!”
是救护车!
那尖锐的、象征着生命危急的警笛声,穿透厚重的雨幕,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紧迫感,瞬间攫住了我所有的动作!
我猛地抬起头,循着声音望去。
桥的那一端,雨幕被两道穿透力极强的、疯狂旋转闪烁的蓝色警灯粗暴地撕开!一辆白色的救护车,如同挣脱束缚的钢铁猛兽,正以惊人的速度朝着桥这边疾驰而来!车轮碾过积水的路面,溅起一人多高的浑浊水墙!刺耳的鸣笛声在空旷的桥面上被无限放大,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心脏都跟着那急促的节奏疯狂跳动!
它开得极快,几乎是风驰电掣!车顶的蓝光疯狂旋转着,将周围冰冷的雨丝、灰暗的桥面、甚至我脸上绝望的泪痕(或者雨水?),都染上了一层诡异而冰冷的蓝色!
我的心,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骤然停止了跳动!
这辆车……它要去哪里?
它如此疯狂地奔向的目标……是谁?
一个冰冷到让我灵魂都为之冻结的念头,如同毒蛇,猛地窜入脑海,死死缠绕!
沈聿!
苏雨晴!
是同学会!是那个刚刚发生过“意外”的酒店宴会厅!是那个被香槟弄脏了昂贵裙子、被沈聿像稀世珍宝一样护在怀里的苏雨晴!
刚才那场混乱……那个服务生的跌倒,香槟塔的崩塌,玻璃碎片的飞溅……难道……难道苏雨晴真的受伤了?被玻璃划伤了?还是……因为惊吓诱发了她本就“不太好”的身体状况?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如同野火燎原,瞬间烧毁了残存的理智!
救护车带着撕裂一切的尖啸和冰冷的蓝光,如同死神派出的使者,越来越近!它几乎是擦着我所在的桥边护栏呼啸而过!强劲的气流裹挟着冰冷的水汽和浓重的橡胶轮胎摩擦地面的焦糊味,狠狠拍打在我脸上!
就在那一瞬间!
就在救护车以极快的速度与我几乎平行、那刺目的蓝光短暂地照亮我所在的桥边这一小片区域时——
透过救护车侧面那扇被雨水冲刷得有些模糊、但依然透明的车窗!
我看到了!
驾驶室后面,车厢里!
一个穿着深灰色西装、身影挺拔却微微佝偻着、侧影无比熟悉的男人,正紧紧抱着一个人!
他低着头,看不清面容,但那紧绷的下颌线,那紧紧环抱的姿态,充满了极致的焦灼和一种不顾一切的保护欲!被他紧紧抱在怀里的,是一个穿着浅杏色裙子的女人,长发散乱地披散着,身体似乎蜷缩着,脸埋在他的胸口,看不真切,但露出的肩膀在微微颤抖,仿佛承受着巨大的痛苦!
沈聿!
苏雨晴!
真的是他们!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冰冷的蓝光扫过沈聿紧绷的侧脸轮廓,扫过他紧紧抱着苏雨晴的手臂,扫过苏雨晴散乱的长发和微微颤抖的肩膀……那画面,像一帧被强行定格的高清特写,带着一种残酷的、不容置疑的真实感,狠狠烙印在我的视网膜上!
救护车没有丝毫停留,甚至没有减速!它带着那撕裂夜空的尖啸和象征生命危急的冰冷蓝光,如同离弦之箭,瞬间冲过了我所在的位置,将我和我的轮椅,连同这漫天冰冷的暴雨,无情地、彻底地抛在了身后!只留下一道迅速消散的蓝色光影轨迹和空气中久久不散的、带着橡胶焦糊味的尾气。
鸣笛声由尖锐刺耳渐渐变得沉闷,最终消失在桥的另一端,被更广袤的雨幕和城市的喧嚣吞噬。
世界重新只剩下冰冷的、永无止境的雨声,和桥下江水沉闷的咆哮。
而我,依旧僵直地坐在轮椅上,如同被遗忘在末日废墟中的一尊石像。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叠尚未撕完的、被雨水和血水浸透、揉烂的信纸碎片。
刚才那惊心动魄的一幕,像一场短暂而残酷的幻觉。
却又如此真实。
真实得让我刚刚被真相撕碎的心脏,再一次被狠狠地、反复地践踏!
他在那里。
在那个象征着生命危急的救护车里。
在那个需要他“照顾一辈子”的女人身边。
紧张,焦灼,不顾一切。
而我呢?
我在这里。
在冰冷的暴雨里。
在一架破旧的轮椅上。
守着一个刚刚被彻底戳穿的、长达十年的谎言。
守着一堆被撕碎的、虚假的“温暖”。
守着一具早已残破不堪的躯壳和一颗……被彻底掏空、只剩下寒风呼啸的心。
多么鲜明的对比!
多么残忍的讽刺!
“呵……” 一声极其轻微、如同气流逸出的、破碎的笑声,从我的喉咙里溢了出来。那笑声干涩、嘶哑,没有任何温度,只有一种彻骨的、荒凉的悲怆。
原来,他连说那三个“对不起”的时候,心思都不在我这里。
原来,在我被真相击垮、在暴雨中崩溃的时候,他正抱着他真正在乎的人,奔向生的希望。
原来,我的痛苦,我的绝望,我的人生……在他和他的“责任”面前,真的……轻如鸿毛。
攥着信纸碎片的手,无力地松开。
那些沾着雨水、血水和墨迹的纸屑,如同失去了生命力的枯叶,纷纷扬扬地从我冰冷僵硬的指间滑落,掉进脚下浑浊的积水中,迅速被浸透,沉没,消失不见。
也好。
都消失吧。
连同那枚戒指。
连同那十年虚假的信件。
连同那个在病房里对我泣血发誓的少年。
连同那个坐在轮椅上、还痴痴等着“光”的愚蠢的林晚。
一起,埋葬在这肮脏冰冷的雨夜里。
脸上冰凉一片。我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起手,用冻得毫无知觉的指尖,轻轻碰了碰脸颊。
湿的。
不是雨水。
原来,心彻底空了,眼泪……还是会流的。
只是这泪,滚烫地滑过冰冷的脸颊,落入同样冰冷的雨水中,瞬间就没了踪迹。
像从未存在过。
也好。
更新时间:2025-07-07 05:52:31